第569章、【liaoxu】
廖煦。
男,1953年出生,首都人。
1992年从大陆来到香港定居,说是定居,其实更像是逃难。
这是从新记向家拿到的关于廖煦的资料。
当然还不止这些,据说廖煦刚来香港的时候,因为不会说粤语,所以只能在餐馆里做些打杂的活。
有一天,餐馆里伙计不小心把敬香火的关公像碰倒了,摔在地上断成了三截。
这家餐馆是新记尖沙咀扎fi人头马的陀地,这些混社团的对关老爷自然很尊重,所以大哥一气之下,准备把小伙计胳膊打断。
这个伙计平时对廖煦颇为关照,廖煦就说如果自己能复原,能不能饶过他。
大哥不相信,这都断成三截了,还怎么复原?
廖煦不说话,默默把残像收拢起来,顺便要了些材料。
但是,那位大哥想亲眼目睹的时候,廖煦说除非你拜我为师,不然祖师爷的手艺不能给外人看去。
人家都是红棍(社团的一种中层干部),又怎么肯拜一个落魄大陆人为师,所以没答应,但是也没有强硬的要求旁观。
最后,只用了不到半个钟,廖煦就把一尊完好无损的关老爷铜像拿出来了。
肉眼,完全看不出裂口的痕迹。
甚至放大镜都不能。
当时那位大哥就知道“捡”到人才了,立刻向上汇报,最后新记龙头都知道了。
廖煦又随便展示一些绝活,龙头立刻决定收留他,一转眼16年过去。
廖煦不是社团的人,但是他又受社团保护,并且凭借手艺为社团立过功,年龄大了还收了几个弟子传承手艺。
所以整个新记都很尊重这位手艺人,大家都称他为“廖伯”。
但是呢,向家那边又告诉陈着和顾声同,“廖煦”应该是化名。
因为刚开始几年有人这样叫他,他经常反应不过来。
当然真名假名不重要,但是廖伯肯定是不缺钱了,因为陈着从100万加到500万,人家眼皮都没搭理一下。
回到驻港办,陈着又把几位领导一起拉上研究。
这件事甭管最后如何解决,但是陈着和这帮驻港领导混得烂熟,有位厅局级干部还打算介绍亲侄女给陈着认识。
后来听说陈着已经有对象了,这才悻悻作罢。
“现在可以知道,廖伯不爱钱了。”
张志明总结道。
“不是不爱钱,而是不缺钱。”
顾声同弹了弹烟灰,笑着更改道。
“不爱钱”和“不缺钱”一字之差,不过所蕴含的意思完全不同。
陈着也是这个思维。
一个人不可能没有软肋,他表现出来面对某种诱惑的抗拒。
要不就是信仰非常强烈,要不就是这种诱惑对他来说不够吸引,当然也有可能是二者兼之。
廖伯做了这么多年假文物生意,手里估计千万存款是有的,他又没有亲人,这些钱根本花不完,所以才压根没什么兴趣。
“亲人?”
陈着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字眼。
“我第一次见到廖伯,他说家庭成分不好,所以才来到香港。”
陈着就有些奇怪:“1992年好像除了南巡,似乎也没有其他大事吧。”
“可能就因为南巡。”
杨建广副院长在旁边插嘴道:“那一年对作奸犯科查的非常严格,我有个亲戚本来不用坐牢的,就因为家里人犯了事,被连带着沾上了一些违纪责任……”
这个“家庭成分不好”,可能是因为被家里人连累的委婉说辞。
大家突然安静下来,只有烟蒂在“滋滋滋”燃烧着。
还是那句话吧,时代的尘埃落到一个人或者一个家身上,都是一座沉甸甸的大山。
最后,所有人都不约而同的跳过去这个话题,回归到具体事情上。
陈着率先开口:“廖伯好像说过,他手艺比故宫那几位都要好,我当时以为是吹牛的,现在想想万一不是吹牛的呢?”
“那就说明,他真的熟悉故宫那几位大家?”
张志明副社长补充道,然后看向顾声同。
“倒是可以查询一下。”
顾声同沉吟着说道:“但是今天太晚了,明天我托人问一问。”
这里职位最高的就是顾声同,他的人脉比较广。
一夜无话,但是第二天上午,顾主任告诉陈着一个坏消息。
故宫的几大家里没有姓“廖”的,更没有姓廖的在1992年家里被重创过的往事。
“没有就算了吧。”
陈着心想要不就是廖伯在吹牛,要不就是被掩盖太深所以找不到了。
明天就是Psion公司的新闻发布会,还剩这么点时间,不如来盘算一下具体的应对之策。
但是,顾声同紧接着又爆出一个消息:“92年确实有一家犯过事,但是姓李,全家目前只剩下个老姐姐在博物馆当研究员,她说当年确实有个弟弟逃出去再也联系不上了。”
陈着陡然抬起头,看向顾主任。
……
香港元朗区的小院,廖煦上午和徒弟去“有骨气”吃了早茶。
他对现在的生活呢,没有那么满意,但是对于自己的经历来说,也算是“善终”了。
不缺钱,徒弟们对自己也孝顺,还早早在长洲墓园挑了一块风水宝地,打算以后就长眠于这块小岛上了。
只是心里藏着一个遗憾,经常凌晨三四点的时候,廖煦站在仓库里看着琳琅满目的“文物”怔怔不语。
刚开始新收的徒弟还以为是遇到小偷了,后来听师兄们说了才知道。
原来啊,师傅有心事。
“师傅,喝粥。”
大徒弟“猪油仔”先孝敬的给廖煦盛了一碗头粥,剩下的几个师兄弟才打闹着互分。
廖煦也不搭理这些年轻人,喝两口粥,吃几口烧腊,然后浏览一下报纸新闻,已经是一副当地阿伯的做派了。
吃完早茶,一帮人回到小院,“猪油仔”开始给各位师弟分配任务。
廖煦坐在太师椅上喝着浓茶,如果大徒弟分配错了,或者制作时遇到问题,他就要立刻指正出来。
猪油仔以后是要继承衣钵的,虽然目前才学到自己三四层的手艺,但是廖煦已经比较满意了,剩下就是靠经年累月的打磨。
就这么忙到下午五六点,室外夕阳殷红如血,头顶时不时传来“扑棱棱”的动静。
正是倦鸟归林,群鸦哑哑,驮着沉沉的暮色,投向巢窠的怀抱。
廖煦刚才上手做了一件釉瓶,这是东南亚那边客人定制的,他正擦着手上的陶瓷粉,小院外面突然传来车辆熄火的声音。
似乎,还不止一辆。
猪油仔等徒弟警惕的走到师傅前面,他们做这行生意,不仅要提防警察,还有那些灰道人士。
虽然有新记当靠山,但是也有狗急跳墙的潦倒之徒,所以他们才把小院建在这依山傍水靠近树林的地方。
不过当看清来人的时候,廖煦和徒弟们又放下了心。
“这个扑街。”
不过老廖却嘀咕一声,因为来的又是那个大陆年轻人陈着。
听说他还在读大学,这个年纪不去钵兰街泡妞,老是往我这里跑,真是没一点风情!
“陈总。”
猪油仔知道自家师傅的态度,不过更知道陈总是新记的客人,于是礼貌的说道:“我师傅不愿意说,您又何必咄咄逼人。”
“对不起,前次是我考虑不周了。”
陈主任脾气也是很好了,丝毫不觉得对方冒犯自己,而是先道个歉,然后才说道:“但我这次过来,不是勉强廖伯的。”
“那你要做什么?”
猪油仔问道。
陈着不答,转头往身后看去。
一位六十多岁的老太太,正下车走过来。
满头银丝在晚风中簌簌飘动,她双目有些浑浊,身体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需人搀扶才能踉跄的急行几步。
廖煦本来都不打算搭理陈着了,但是一抬头,目光猝然定住。
岁月诚然是无情的刻刀,十六年不见,皱纹早已攀爬上双方的额头,但是血脉之间的那种牵挂,就在目光相撞的刹那,毫无预兆地猛烈搏动起来。
“小煦,你是小煦吗?小煦,小煦啊……”
老太太反反复复喊着这个刻在骨血里的小名,然后猛地挣开搀扶的人,整个身子往前扑去。
“哎……哎!姐……姐啊……”
廖伯生疏的回应着,突然发现早已泪流满面。
下一刻,两具同样被岁月侵蚀得不再硬朗的身躯,重重的撞在一处。
十六年的隔阂与思念,十六年的灰,十六年的苦,全在这痛哭声中里翻腾出来了。
“小煦啊,你怎么就在香港了呢……娘死前拉着我的手,说她这辈子死都不瞑目啊……她走之前眼睛都是睁着的啊,怎么都合不起来……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啊……”
老太太一边哭,一边重重打在廖煦的身上。
这个被刻刀剜掉一块肉都不眨眼廖师傅,此刻像个找不到母亲的幼童,大声嚎啕的朝着北方重重磕头。
咚咚咚……
残阳如血,冷冷映照着这人世间至深的痛楚与无法挽回的遗憾。
“张哥,来根烟。”
陈着突然对张志明说道。
正在吞云吐雾的张志明有些诧异:“你不是不抽烟吗?”
“心里有点难受。”
陈着叹了口气说道。
李傲煦。
当初多么骄傲的一个名字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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