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请教,其实是张先生将他对《中庸》的困惑讲出来,苏录说出自己的看法,然后两人进行探讨……
先生抚卷问道:“子思子言‘君子而时中’,朱子注‘随时以处中’,请问‘时中’之‘时’,当以何为准?若遇礼与情相悖,如亲丧未及三年而家贫难继,是守礼为中,还是权变为中?”
苏录拱手答曰:“学生以为,‘时中’之要在‘合其本’。昔者孔子绝粮于陈,犹弦歌不辍,非不知困,乃守道之本也;若亲丧三年而举家将饿,此时权变缩短丧期,非违礼,乃全孝之本……因孝不止于形式,更在存亲之心。《中庸》言‘道不远人’,盖时者,非泥于古礼之迹,而在循本心之诚、应世情之实,此谓‘执中无权,犹执一也’。”
先生颔首赞曰:“好一个‘时中’之要在‘合其本’,受教了。”
“弟子也要请教先生。”这回轮到苏录问道:“孔子言‘中庸其至矣乎’,然‘中庸’既为常理,为何谓之‘至德’?”
先生答曰:“‘至德’之‘至’,非高不可攀,乃‘恰到好处’之极。庖丁解牛,刀刃入隙,游刃有余,此‘中’也;若过刚则折,过柔则钝,皆失其‘至’。故‘中庸’非折中调和,而是‘执其两端,用其中于民’——如治水者,或堵或疏,乃因势利导;用兵者,或攻或守,乃随机应变。”
苏录又问道:“常人日用之间,如何得‘中’而不失?”
“常人失之‘中’,多因私欲障目:见利则趋,遇危则避,此‘过’与‘不及’之根源。颜回‘不二过’,非无过也,乃能‘克己复礼’,时时反观。故‘得中’之要,在‘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先生答道。
“学生受教了。”苏录恭声应下。
这回又轮到张先生发问,“若遇乱世,礼崩乐坏,‘中庸’之道何以为继?”
苏录答曰:“弟子以为,观冬雪覆竹,竹弯而不折,此‘中’之韧性也。乱世之中,‘中庸’非与世浮沉,乃先生前番所言‘邦有道,危言危行;邦无道,危行言孙’。故中庸之道,不在时势顺逆,而在‘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之心。”
“好好好。”张先生拱手大赞曰:“吾徒将来必为大儒良师,为往圣继绝学。”
“先生又谬赞了。”苏录忙逊谢道:“弟子只求读书进学,为百姓略尽绵薄之力便足矣。”
“哎,天赐你才华不是让你浪费的,有了大的能耐,而不做大的事业,可谓罪莫大焉。”张先生摇头道。
“那也得等到弟子有了大能耐再说。”苏录苦笑道。
“哈哈,也是。”张先生捻须颔首:“能自知而不自满,善莫大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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紧张的课业令时间如白驹过隙,转眼就到了七月十五,第五次月课到来了。
这次月课也叫年中考,是学年过半的一次考核,因此重要性要超过平时的月课,非但由山长亲自命题,头名的膏火银也提高到了一两银子,其下皆有倍增!
虽说重赏下必有勇夫,但鉴于开学以来,朱子和一直断崖式领先,大家普遍认为,这一两银子就是奖给他侄子的。
尽管二三四名都在省身斋,但林之鸿和乔枫已经四连败于朱子和手下了。公认最有希望挑战朱子和的苏录还欠火候,这次能战胜两位同窗,进步个一两名就不错了。
在大家看来,苏录想要威胁到朱子和,还得再过上几个月……
不知不觉中,孙山同学已经进步到,可以拿来跟第一名作比较的程度了。
但这些闲谈都跟苏录没关系,他的眼里只有这次的考题——
‘君子之道费而隐。’
此句出自《中庸》第十二章,‘君子之道,费而隐。夫妇之愚,可以与知焉;及其至也,虽圣人亦有所不知焉。’
依然是用苏录非常喜欢的辩证法,阐述中庸之道的广大和精微。所谓广大之处,没文化的老百姓也能知道一些;精微之处,就是圣人也有无法参透的地方。
审题时,苏录想到这恰似自己和张先生的论道,自己刚学《中庸》就能侃侃而谈;张先生浸淫多年,依然有不通透的地方,这就是中庸之道的广大与精微啊。
由此感而发,一篇八股文便在他心中成型了。
入学半年来,苏录的水平已经精进到,无需再进行半文半白的过渡,直接就可以写出合格的八股文了。当然反复地修改推敲,还是免不了的……
在草稿上修修改改,约摸着时间差不多了,苏录便拿过印着红格子的答题纸,悬腕执笔,认真誊录起来。
只见他竖画藏锋左起,悬针劲挺不逾中线,收若游丝;垂露格底轻顿即转,墨凝如珠。
通篇疏密得宜,笔画舒展不越界,偏旁揖让不挤塞。墨朱相映,瘦硬含温润,拘谨化从容,进步十分明显。
写完之后,苏录又检查了一遍,自我感觉非常良好。从文章到书法,都是自己一年前无法想象的……
没过多会儿,院中云板敲响,监考先生道:“停笔交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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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那先生收卷走人,省身斋中瞬间成了闹市。
众同窗心情不错,大声喧闹。李奇宇回头问苏录道:“哥,你考得咋样?”
“应该能拿到一分。”苏录笑道:“你呢?”
“俺也一样。”李奇宇咧嘴笑道:“多亏了哥的辅导,这回应该是稳了。”
“哈哈哈,那就好。”苏录高兴道,又问程万范道:“小范儿,你呢?”
“哥,我觉得问题不大。”程万范笑道:“头一回考完了心里这么妥帖。”
“太好了,那我就放心了。”苏录高兴地收拾起书箱,站起来准备往外走。
“别走啊,例行聚餐!”马斋长叫住他道。
“就是,哥这个大功臣哪能缺席?我们还得好好敬你一杯,聊表孝心呢。”众同窗也纷纷笑道。
“这回真不行,家里老爷子做寿。”苏录向众人拱手致歉道:“走,我请你们喝一杯,算赔礼了。”
“那就没办法了。”众人不好再强留,只是未免暗暗嘀咕,老爷爷这寿辰,还真是会挑日子。
众同窗便说说笑笑出了学堂。另外两斋的同侪这时也在往外走,只是说笑声比他们明显小了许多,好多人的脸上都没有笑容……
《中庸》难啊,哪怕出题人没刻意为难,也够这些刚刚深入学习,难解微言大义的少年们喝一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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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午,道南堂。
先生们早早开始了本月的阅卷活动,今天是中元节,大家都想赶紧弄完了早点回家,省得路上撞上什么‘好朋友’……
所以今天既不闲扯也不读卷了,咔咔就是一顿猛批!
而且现在卷子也少了足足四分之一,只剩四十五份了。
申时不到,四十五份卷子批阅完毕。
先生们又将得一分的三十份;得半分的十五份分开,请山长和钱副山长排定名次。
经过之前两个月的淘汰,已经没有不得分的卷子了……当然这是山长手下留情,没有出难题怪题的缘故。
五月那回出了道怪题,朱琉被骂得有点惨,哪怕是他也得收敛收敛了。
“名次已经初步排定,只是还有点争议,得请山长定夺。”钱怀仁说着将两份试卷递给朱琉:“这两位谁是第一?诸位先生各执一词,委实难抉啊。”
“我看看。”朱琉接过来,扫一眼名字就笑了,正是他那两个入室弟子,苏录和朱子和。
他先拿起苏录的来念道:
“道充宇宙,理蕴细微!”
便笑道:“这破题一如既往地犀利,让人精神一振啊!”
“这是苏同学的正常发挥了。”众先生笑道:“但这次他后面更出彩。”
“费为道用,隐含理义,君子由显入幽,道乃彰矣。”
“道本天命,具于人心,为日用轨则。故道不远人,率性谓道,其广微非君子莫能体!”
“君子察费体隐,知广中藏理,微处见真。”
“好好好!好强的冒子!”朱琉念完了冒子,击节赞道:“苏录深谙中庸之道矣!”
“是啊,‘道本天命,具于人心’八个字,把‘天命之谓性’阐释地透彻淋漓!”祝先生深以为然道:“仅就这八个字,就已经远超同侪了。”
“没错。”众先生也纷纷点头道:“苏同学的义理本来就强人一等,到了《中庸》更是一骑绝尘喽。”
“他的冒子一直是强的,但这回更难能可贵的是,八股也出彩了!”牛子儒笑道:“在下是支持他第一的!”
“我看看他的八股,是如何出彩的!”朱琉饶有兴趣道:
“费则洋洋发育万物,四时循序,百物昭彰;迩道若遥,六合弥漫难测。
隐则幽幽藏蕴一机,一念存真,一事裁中;幽戒慎独,寸念精微须详!”
“妙妙妙啊!”朱琉大赞道:“这是谁教出来的弟子,进步如此神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