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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倾天阑 天下归元 12098 2024-05-18 09:34

  然而转瞬龙朝就又恢复了那般嬉皮笑脸姿态,躲蹀垛后睡觉,顺手抓了筐子里给士兵加补夜餐馒头啃。

  夜色越深,底下却没有安静,西番人马越来越多,也没有安营扎寨,一个黄甲大汉走来走去,不住分派士兵占据各处高地,布置阵型,看那样子,是打算趁热打铁攻下北严。

  内城城墙不算高,只有两丈余,这些年加固工作做得也不到位,很多地方剥落青砖,靠这样城墙防御,难度实很大。

  不多时,底下打起了一面高高旗,举旗人手指城头,哈哈大笑。

  太史阑盯着旗上不认得字,道:“翻译。”

  龙朝有滋有味地啃馒头,被苏亚踢了一脚才反应过来,探头看了看,道:“一个时辰破北严,南齐狗子速献城!”

  “混账!”

  “胡吹大气!”

  “给他们点颜色!”

  南齐士兵被激怒,纷纷操起武器扑上城头,但刚刚扑出去,西番士兵操弓就射,蓬一声箭雨漫天,直上城头,唰唰连声之后便是铿然连响,地上骨碌碌滚了一地头盔。

  “咻。”一只矛忽然从淡青色箭雨之中闪出,雪亮矛尖一闪,直扑太史阑!

  “当。”一声,刀剑交击迸出一溜火花,火虎和苏亚对视一眼,各自点头,暗惊对方力气。

  被挡交叉刀剑之后太史阑,眼睛都没眨一下,看了一眼那矛,道:“好臂力。”

  随即又道:“二流。”

  赵十三眨眨眼睛——矛比箭重很多,这一矛自城下远距离投上,要他和苏亚两人出手才险险挡下,这么惊人臂力,她居然好意思这么淡定地说,二流。

  他明白太史阑用意,西番刚才这一轮箭雨过于强大,太史阑故意这么说,是为了安定军心。可是摆眼前事实,不是你故作不意就能抹杀,有时反而会有反效果。

  果然,四面士兵脸色不太好看——傻子都看得出这一矛何等强大,太史阑也太胡吹大气了吧?

  如此浮夸骄傲主将,可不是士兵之福。

  太史阑没回头,便像将众人脸色心意看眼底,弯腰捡起那矛,随即她向前一步,将长矛抓手里。

  火光照耀着她身影,底下西番兵抬起头来。

  太史阑抓着矛尖,所有人都莫名其妙对她望着,太史阑慢慢摊开手掌,神情讥诮。

  “废铜烂铁,就是你西番利器?这等玩意,也敢来扰我大齐?”

  城头上士兵傻傻看着那矛尖,一开始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就是好像……好像矛尖忽然瘦了些?

  随即有人惊呼,“那矛!矛尖!”

  众人凝目一瞧,才发觉不知何时,那尖锐矛尖,竟然变平了。

  手握就能拗平长矛?那不是小孩子过家家玩具?

  难怪能以矛射上城,原来是假。

  太史阑眼神里满是讽刺,手一松,长矛直坠下城,当即有西番士兵驰马接住回阵,随即底下一阵骚动,一人拨马而出,接了矛手中细看,想必就是那个出矛射城者。

  西番黑色大旗飘扬,那人观察长矛半晌,似乎不得其解,半晌哈哈一笑,将长矛一抛,抬头对城上看了一眼。

  那一眼隐旗下,隔着十丈距离,太史阑却犹自觉得仿佛有厉风扑面而来,剑般利锐。

  这人好大杀气,想必也是西番主将!

  太史阑漠然看他一眼,退下城头,赵十三和火虎接着她,虽然脸上都没什么,但眼色里,明明写着赞赏。

  苏亚环顾四周,发现刚才那些惶然捡起头盔士兵,此刻脸色都恢复了自信和平静。

  西番箭曾让他们胆寒,可当他们发现西番矛如此“不堪一击”,忽然便有了战胜底气。

  西番以优秀箭手出箭,故意先射头盔,想一次便重挫南齐士气。

  太史阑则以她绝大定力,绝对不屑,一个动作便重振军威。

  第一轮,太史胜。

  赵十三眼底也有了佩服,虽然他没明白太史阑到底是怎么令矛尖消失,但别不说,单她刚才表现出来定力和睥睨,就足够令他恍惚,似乎看见了当年老公爷,或者五年前国公。

  无可比拟天生定力,大将之风!

  赵十三思考着,是不是下次回府,寻个机会和老公爷提一提太史阑?

  然后他看见太史阑淡定地走过他身边,忽然人们看不到角落,把手掌偷偷裤腿上擦了擦。

  她手指发抖,掌心汗将裤子染成深色。

  赵十三忽然扑哧一声,笑了。

  ==

  第一轮箭雨压制气势没有奏功,西番开始了第二轮攻势,按照边境民族打仗老习惯,开始城门下邀战。

  太史阑和城内高军事长官王千总,城上戍房内喝茶,听见说邀战,王千总抬头看太史阑。

  这人倒识相,战争一始,干脆将高指挥权交给了太史阑。

  太史阑却知道他小九九——反正现孤城封闭,朝廷不会知道他做了什么,战胜了,守住城了,是他功劳,战败了,则正好可以推到她太史阑身上,是她“挟制城主,以命勒逼”,他才不得不“委曲求全,与之周旋”。

  太史阑也不乎——算计再多,不抵一拳打出。

  “您看?”

  “不理。”

  “可底下骂……”

  “骂回去。”

  “这……似乎有辱斯文。”

  “跟战争讲斯文?”太史阑冷淡地睨他一眼,“好比刷马桶喷香水。”

  ……

  于是便开骂了。

  士兵用各种南齐国骂问候对方重要器官乃至其所有女性家属重要器官,底下西番人有懂有不懂,也冲上来戟指乱骂,还有几个略懂汉文,干脆用汉语回骂,不过翻来覆去也就是一些“坏蛋!”“无耻!”之类缺乏内涵和深度以及趣味性词儿。

  龙朝带着他小兄弟,听着双方骂得欢,忍不住也加入,他骂起来可就是正宗西番话,叽里咕噜一溜溜窜出来不带打顿儿,太史阑问某个小混混,“他骂什么?”

  “他骂西番男人穿上衣服是人形野兽脱下衣服是黑皮箭猪西番女人满身臊臭路边狗撒过尿月事带都比她们香上三分……”

  火虎哈地一笑,“咋句句都说人家男人女人体臭?龙朝你都闻过?”

  趴蹀垛后骂得正欢龙朝霍然回首,一瞬间阴火闪动眼神令太史阑都怔了怔,然而随即他转过头,满不乎道:“你懂什么,这是爷爷骂人技巧!”

  太史阑眯眼注视着城下,打是必须要打,但这不够坚实城墙绝对抵不住太多次攻击,她必须要拖,量拖迟开战时辰,拖到援军到来,拖出城墙能进行必要抢修时间。

  “你知不知道西番目前引百姓注意轶事?”

  龙朝眨眨眼睛,“西番大王王后生了个儿子!”

  “还有呢?”

  “西番大王纳了第三十七房王妃。”龙朝摊手,“其实也不算什么了,他每年都纳。”

  “还有?”

  “……西番王太后和王后关系不合。”

  “还有?”

  “……西番宰相把女儿嫁给了王弟……”龙朝眨巴眼睛,拼命想。

  “还有?”

  “西番宰相和西番大将耶律靖南有宿怨……”

  “好。”太史阑一指城下,“半刻钟之内,你给我把这些八卦串成一个故事,说给城下人听,要求以下元素:皇室、禁欲、离奇、悬念、惊悚、神秘、皇位承继,并且恰到好处、引人追索。”

  “……”

  “有例子吗……”半晌龙朝气若游丝地道。

  “嗯,以前有个国家有个学校搞短篇征文,要求:皇室、宗教、性、神秘。获胜短文只有十个字。”

  龙朝思索,一群听呆了人思索……

  “怎么可能咧,这么多要求……”

  太史阑面无表情走过去,“神啊!女王怀孕了!谁干!”

  “……”

  “神啊,你为什么要降下这么个女人来折磨我!”龙朝拼命地抓了一阵自己头发,一转身,扑了城墙上。

  “猪猡,你们上当了!”他喊。

  骂得正欢西番士兵抬起头来。

  太史阑点点头,嗯,悬念。

  “你们大帅是耶律靖南吧?他被人给卖了!宰相花脱不果儿早已和我大南齐达成协议,所谓抄密道围攻北严是两国定计!目是要你们孤军深入,全军覆没!”

  底下西番兵傻傻听着,还没反应过来。

  太史阑点点头,嗯,惊悚。

  “耶律靖南输了,花脱不果儿就可以趁机弹劾他,让他女婿、王弟元王殿下接掌兵权!”

  西番兵开始骚动,有人大骂,“胡扯!胡扯!元王殿下根本不懂军事,不可能接掌兵权!”

  太史阑点点头,嗯,皇室。

  “王弟殿下不懂军事,可王后是武勋世家出身呀!”

  “放你娘狗屁,又关王后什么事!”

  “王后和王弟通奸呀。”龙朝诧然道。

  底下轰然,太史阑点头,嗯,离奇。

  “因为大王娶妃子一百三十八,已经很久没和王后睡觉,王后气不过,干脆找上王弟活,你们不晓得吗?”

  西番兵脖子险些仰断,齐齐“啊——”了一声,声音雄壮,出气漫长,被这盖世惊悚八卦惊得连驳斥都忘记了。

  当然,打仗也忘记了。

  太史阑点点头,嗯,禁欲。

  “王太后就是知道这件事,所以对王后不满,她没有证据,但是怀疑大王生儿子未必是大王亲生种。”

  “哗——”底下四肢发达头脑简单西番兵们,完全跟不上龙朝思维速度,一部分人还想怎么忽然扯上王太后?一部分人还扳手指算大王那一百三十八怎么来。

  太史阑点头,嗯,皇位承继。

  “所以现是旧势力争斗时期,耶律靖南孤军外,出现任何问题都是他责任,朝中有人需要一场战败,来完成势力替,所以,你们……”龙朝脑袋蹀垛上重重一晃,“哈!哈!哈!”

  他大笑三声,脖子一缩,唰地往地上一躺,翻着白眼气息奄奄,“完了!再编不出了!”

  “很好,一流狗血写手。”太史阑道,“以后军中说客,就你来了。”

  “救命呀……”龙朝扑上来抱住她靴子,被太史阑一脚踢开,她注视着城下动静——退兵了!

  竟然真退兵了!

  这下连太史阑都有些意外,目光闪动,注视城下不语。

  西番兵收旗后撤,退得很整齐,素来退兵能展现士兵素质和将军能力,这次主将,只怕……

  “不会……不会龙朝胡言乱语西番皇室秘事,真说中了吧……”沈梅花走过来,呆呆看着城下。

  别人也有这样想法,都露出啼笑皆非又庆幸神情,龙朝一改死狗模样,一骨碌爬起来,“我立功了!可以放我走了吗!”

  太史阑默然,半晌却道:“如果真因为说中而退兵,不是好事。”

  “啊?”

  “那说明,耶律靖南就军中。”太史阑沉声道,“切中利害当事人,才会有这样反应。”

  众人都倒抽一口凉气,万万没想到,西番第一大将耶律靖南,竟然冒险带领先锋先攻入北严!

  西番此次,看来势必得。

  “如果是耶律靖南,那么骗不了他多久。”沈梅花道,“耶律靖南身居高位,宦海浮沉,刚才龙朝那一堆似是而非宫闱秘事,保不准真触及他某些软肋,但细细一想,他就会明白这些都是胡编乱造,到时候冲锋会加决断凶猛。”

  “是。”太史阑点头,“下令所有人都参与修葺城墙,分三班,每两个时辰休息一班,材料不够,给我拆那些富户园子,谁要敢拦,放火烧了!”

  “我去我去!”火虎立即欢地领命,他喜欢和大户做对了!

  很城内就一片鬼哭狼嚎之声,富户们虽然不满,但也不敢做声,城内现放入平民太多,都拥戴太史阑,谁要敢违抗她命令,会首先被愤怒百姓撕成碎片。

  木料砖石被源源不断送到各处城墙下,太史阑早已命人寻找来优秀工匠和土木专家,寻找修补城墙方式。所幸这些粗活人手是不缺。

  太史阑始终城头上没挪窝。还抓紧时间睡了一会儿,一个优秀指挥官,是要会用人,会弹钢琴,十指协调起伏悠扬,而不是自己冲锋前,疲于奔命,白白让将帅去做小兵应该做事。

  她让沈梅花去安排城头布防;让花寻欢去带领精锐卫队巡曳于各城门之间,随时机动增援;让火虎和史小翠等人分布各区,负责城内治安,尤其盯紧府衙和几家积极度不高大户,将所有临时征召入伍青壮,编入下府兵各个小队之中,既是和老兵学经验,也好互相监视。

  至于赵十三等人,无论他们怎么请缨,太史阑是不肯用,她城门附近找了座宅子,让赵十三带着手下和景泰蓝里面休息,除非城破,不得出门。

  一夜紧张,下半夜到黎明时候,骚动又起。

  正假寐太史阑一骨碌跳起来,听得外头喧嚣如潮,等她扑到城边,第一轮攻城战已经开始。

  对方似乎也改变了策略,不再邀战,直接开始攻城,攻势果然凶猛狠烈,虽然西番贫瘠寒苦,而且轻装突袭也无法带大型攻城器械,不过他们有是蛮力和大胆,两大队彪悍汉子,冒着箭雨,合力抱着两人粗擂木撞墙,撞都是城墙相对薄弱地带,说明之前确实出现了内奸。

  好太史阑动作,早早下令修补城墙,此时木材砖石流水般送上来,杨成史小翠带着人城下挥汗如雨,不住催促,“!!!”城墙不断震动中出现裂缝,再不断地被加厚加固,那般沉厚震动,令城头上太史阑脚下发麻。

  滚石、火油、擂木、碎瓦,所有能够对人造成伤害东西,源源不断地抛下去,换来不断坠落城墙西番士兵惨号。

  城内守军原本就不足,五个城门不够分配,大量临时征召青壮直接上了城头,太史阑负手城头,看着那些鼻子下冒着青青胡茬,还是孩子兵,抖抖索索拿刀上城,武器不够分,一个士兵分到了一擀面杖,他呆呆盯着那圆润棍子,那轻飘飘东西,好比压倒骆驼后一根稻草,让他惊恐瞬间溃堤,这孩子忽然“啊”地一声大叫,抛开擀面杖,蹲了地上。

  “不要!不要拉我送死!我不会打架!不会杀人!擀面杖也杀不了人,我不要!”

  一声大喊,惊得其余人也一颤,未经训练初上战场兵,本就忐忑惊恐,哪里经得起这个,当下一部分人就开始瑟瑟后退。沈梅花等人连同城上老兵连连呼喝,也止不住溃退之势。

  北严虽然是北地军事要地一线,但百姓并不如北人民风彪悍,此地原先是荒地,后来朝廷改土开荒,迁南人入北,渐渐繁衍成族。长久以来,北严南有外三家军之一天纪军,北有掌控西北军事上府兵,两大军营挡下了几乎所有入侵战争,以至于北严号称北地军事重城,百姓们却从没亲眼见识过真正战争。

  眼看城头乱像就要止不住,众人额头都浸出汗来,而此时城下西番似乎也感觉到了城中异动,攻势越发加紧,靠城头老兵已经支撑不住。

  太史阑岿然不动,面无表情。

  城头火光里,她剪影黑而凝重,风过而不倾,似压得住天地。

  随即她道:“牵一批老弱妇孺到城下,就这城墙后。”

  苏亚怔了怔,沈梅花却毫不犹豫领命而去,此时开战,百姓们都没睡,很便拉了一批老弱妇孺到了城下,那些人仰着或者苍老,或者稚嫩脸庞,怯怯地向城上望着。

  “向后看。”太史阑对城头不知所措兵道,“你亲人那里。”

  士兵们一惊,拉长脖子向后看,但两丈多高城墙,底下又没有灯火,人都幢幢暗影里,哪里分辨得出谁是谁?

  “你父母、妻子、孩子,都那里,离你们几步远地方。就城门后。”太史阑淡淡道,“城一旦破了,她们会先被杀。”

  士兵们呆呆地看着她,一时还没能理解这些寒凉字眼所代表意义,然而他们看着太史阑似乎永远平静眸子,忽然便觉得惊恐,比刚才还要深重惊恐。

  “战争之中,战败方遭遇痛苦,往往就是女人孩子和老人。”太史阑淡淡道,“如果你们不敢战,我就先结束她们,以免落入敌军之手痛苦。”

  士兵们统统打了个寒战。

  “擀面杖一样可以打破敌人脑袋,如果你不敢去打,我就先打破你们亲人脑袋。”太史阑举起手,“我数一二三,三声之后,我不会犹豫,一——”

  “杀啊——”扔掉擀面杖士兵,唰一下捡起擀面杖,一个转身扑上墙头,他扑得太,以至于一头撞蹀垛上,额头瞬间肿起一个大包,他却浑然不觉,挥舞着擀面杖,砰一声敲一个刚刚爬上来西番兵脑袋上。

  啪地一声血花四溅,鲜血溅射他脸上,他擦也不擦,大叫,“现可以了吗!”

  “杀!”青涩兵们,这样溅血嚎叫声里,蝗虫般扑上城头。

  “每杀敌人近百人,我便令城下老弱后退十步。”太史阑声音,一片嘶声喊杀中冷冷静静地传来。

  嚎叫声因此烈,破刀断剑,钉耙锄头,只要能见血,都是好武器,刀砍卷了,剑不够长了,地上箭抓起来,也能插进敌人喉咙!

  太史阑默默伫立,苏亚紧紧跟她身边,忽然低低问:“如果他们不战,你……不会真杀吧?”

  太史阑默然,良久,大步走了开去。

  她没有回答。

  苏亚抿着唇,抱住了胳膊。

  一直躲蹀垛下冷眼旁观龙朝,忽然道:“你害怕了?”

  苏亚不说话。冷冷瞪了他一眼。

  “真不知道你害怕什么。”龙朝嗤笑,“你应该感到庆幸。”

  他忽然眯起眼,眼底,露出奇异而遥远神情。

  “这样女子,将来……你将因她而无限荣光。”

  ==

  太史阑走开,是因为她看见了张秋。

  战争一开始,她就把张秋交给了赵十三手下一个护卫,严密看守,不许他出任何幺蛾子。

  此刻她却看见那个护卫向她做手势。

  她走过去,那护卫道:“太史姑娘,张大人说有要紧事要和你说。”

  张秋这半日间,看着便老了许多,保养得一向光滑脸,都似有了皱纹,此刻他勉强把皱纹舒展着,对太史阑道:“太史姑娘,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或可有助于守城。”

  “什么?”

  “这城头角楼您看见没有?”张秋示意主城门左右两侧箭楼。

  “说重点。”

  “两侧箭楼,原先各有一架床弩,是三年前上府兵大营换械,交给我们使用,北严长期无战事,大家都忘记了……”

  太史阑眼睛一亮,冷兵器时代,床弩是杀伤力极大远程武器,虽然适宜攻城而不是守城,但一旦有人攀援上城,是可以大批量射杀。

  有这东西,少可以多支撑一天。

  忽然便想起当初邰家小校场看见神工弩,如果是那种弩,是北严之福!

  不过转念一想,既然是上府兵大营换械换下来,自然不可能是神工弩,神工弩是南齐秘密先进,至今还没有完全研制成功武器。

  “几年没用,或者要找工匠来修……”张秋道。

  太史阑不置可否,看一眼两侧箭楼,唤来苏亚,道:“你带人去左边箭楼,我去右边,看看床弩好使不。”

  当下让王总兵找了军中专管器械老兵来,伴同上箭楼,找了一圈却没找着,说是刚才战死了,张秋便要跟着,道:“当初图纸就我看过,如果真坏了,或可帮助一二。”又举了举被绑住手,道,“姑娘放心。”

  太史阑转头看他。

  火光下她眼神深湛,倒映夜色正浓。

  张秋这样目光下低了头,不敢对视,呐呐道:“我……我好歹是此地父母官……这一城父老,是我子民……”

  太史阑默然凝注他半晌,转过头,顺着箭楼小楼梯当先爬去。

  张秋她身后悄悄抹了一把汗。

  这女子……她眼神也是一张弩,劈风惊电,穿刺入人心深处。

  他这见惯风云宦海老手,这样烈烈风中,也不得不低下一贯骄傲头颅,用姿态写满避让。

  箭楼城头两侧高处,单独耸立一个小小屋子,为了方便射箭,四面都没有窗,开着巨大孔洞。

  房间很窄,只容数人站立,正中放着一张双弓床弩,固定地板上,经年不用,满是尘灰,四面墙壁也结满了蜘蛛网,一盘用来替换牛皮绞绳,堆放角落里。

  太史阑并不熟悉这些古代兵器,面上却一副从容,低头背手仔细察看,一副内行眼光。

  张秋看她这模样,以为她当真懂,事实上太史阑大本事就是明明不是万能却能让任何人都认为她是万能,就好比这场战争,所有人都以为她必然出身不凡,熟稔军务,否则不能有这般决断心志,如果知道指挥这场战争不过是个胆大疯子,心黑菜鸟,非得先疯不可。

  张秋也上了当,看太史阑如此内行模样,心便凉了半截,不敢再拿乔,一指床弩机牙,道:“您想必也看出来了,这机牙有了裂缝,咱们床弩是不用手射,只以锤击机牙发射,一旦机牙有缝,一锤子下去箭出不去还是小事,还有可能反伤了自己人。”

  太史阑“嗯”了一声,道:“我看看。”手按那裂了缝机牙上,忽然道:“后轴好像也有问题。”

  张秋“咦”了一声,走到后轴去观察,没发现什么问题,愕然抬头正要询问,太史阑已经松开手,道:“张大人,你眼力可真不成,机牙我看可以用。”

  张秋一看,那机牙哪里有裂缝?他怔那里,半晌道:“……许是灰尘太厚,我看错了?”

  “或许。”太史阑不置可否,道:“既然可以用,我让王总兵寻几个臂力强健,善用床弩士兵来。”

  她正要往下走,忽听见底下西番军似乎有骚动,便走到孔洞前下望,这里足可以看见整个外城,隐约可以看见西番军后军大乱,人潮如水滚滚,都朝一个方向涌去,而那个方向中心,则似有个人影,如一线长针,或者一条黑龙,分风破水,霎那破西番士兵组成人阵,长驱直入。

  那么远,看不见中心人是谁,但依旧能感应那暴风般狂飙突进速度,可以想见,对方是如何势若破竹。

  太史阑心中微微一喜——援军到了?

  可是看规模,虽然西番后军处处开花,似有人小战团不断作战,可是中心闯入,却好像只有一个人。

  一个人……

  太史阑忽然有点发怔。

  她正怔着,身后张秋忽轻轻道:“太史姑娘,对面苏姑娘招手,可是唤你?”

  太史阑犹自出神,下意识侧头,看向对面。

  随即她心中警兆一响,发觉张秋此时离她太近,话声就耳边!

  一个“不妥”念头刚刚闪过,身边张秋忽然肩膀横撞,一把将她撞了下去!

  ==

  “砰”一声,太史阑身影消失平台下。

  张秋大笑,扑平台边缘,对底下大叫:“我是北严府尹张秋!我已经杀了篡权反贼首领太史阑,现我愿开城投降,并报上北严城内密道,请西番大帅保我!”

  说完他一个转身蹲下,竟从砖缝里摸出一把刀,也顾不得疼痛,三下两下磨断,又一把拖过角落牛皮绳,系床弩底座上。

  此时底下人还没反应过来,对面箭楼苏亚怒喝一声,跳下箭楼就往对面奔,底下西番主帅则哈哈大笑,声音清晰传来,“张大人是吗?杀好!管跳!咱们给你接着!儿郎们,给我压制住城头守军!”

  张秋得意地咧嘴一笑,觉得自己这招置之死地而后生着实用得痛,他后仰身抓住绳索,脚蹬平台边沿,一眼看见苏亚等人疯狂地奔了过来。

  他微笑起来。

  太远了,实太远了。

  等他们过来,他三纵两纵已经下城。

  “再会。”他大笑道,“你死我活,永不相会!”

  脚底全力一蹬,他身子荡起,半空中一个悠然弧,直直往城下落去。

  箭楼城头两侧,有城墙阻隔,是城头守军射箭死角,只要底下不射箭,张秋必然能逃出生天。

  风声呼呼,青灰色城墙视野里一荡一荡地倒退,张秋唇边露出微笑,想着等下到了西番军中,该如何措辞,说动西番主帅。

  ……身后西番士兵声音越来越清晰,要安全了!

  张秋仰面朝天,牢抓绳索,忽觉这一刻自由何等宝贵。

  他脸仰得高高,正对着箭楼。

  然后,他忽然看见一张脸,探出了箭楼平台孔洞。

  张秋浑身血液,忽然凝固。

  那张脸……

  那张脸用平静、平静得甚至带点讥诮眼神,盯视着他。没笑容,也没愤怒,没有任何情感,像看路边野草。

  他浑身汗毛唰一下竖起,像被暗夜里死神,淡漠而决然盯住。

  太史阑!

  箭楼上往下看,竟然是他以为自己已经撞下城头太史阑!

  张秋魂飞魄散。

  他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不要啊——”张秋撕心裂肺地喊,拼命猛拽绳索,飞下逃。

  可惜已经迟了。

  太史阑忽然伸手,手中一把短刀,她毫不犹豫,一砍。

  亮光一闪,“嚓。”

  绳索断裂。

  “砰。”

  张秋身子石块般猛射,弹入大地,换一个血肉横飞。

  他还未死,血泊里犹自抽搐,一双眼睛直勾勾盯住城头,似乎至死不信,太史阑真敢当着万人面杀他。

  城上城下,寂静无声。

  眼睁睁看着北严高级别官员,维系生命那根绳索,被太史阑绝然砍断。

  人人震动,只有太史阑面无表情。

  她心中无等级、阶级、权贵、后果之类顾忌存,自然不会把砍绳杀张秋当回事,她心里,这和砍断一条毒蛇七寸没什么区别。

  她收刀,正准备返身下箭楼,刚才她本就站靠近楼梯平台边,张秋又被绑住身子不灵便,那一撞,只不过让她从平台蹿下去,抓住了铁扶梯横栏而已。

  她怎么会单独和张秋一起上箭楼?

  不过太史阑还是有点淡淡失望,她想看张秋到底要做什么,是否还能挖掘出一点秘密,不过看来,张秋伎俩也有限得很,只是不知道他刚才用以和西番交换密道,是否真存。

  太史阑思考着这个问题,一转身,忽然听见苏亚惊呼“小心!”,随即听见一阵奇异声响,沉闷而吱吱嘎嘎,带着一连串拖曳声向她迫近,听起来,像是什么沉重东西被拖动,一路滑了过来,并且,近咫尺!

  太史阑甚至感觉到了淡淡铁锈气息就鼻端!

  千钧一发之间,她硬生生拗住了回头一半身子——这时候再回头,来不及了!

  一把抓住断了半截绳子,她面朝下,向前一纵,纵出平台!

  半截绳子很短,她身子纵出挂城墙上,以为很就能止住,谁知道绳子竟然活动,哧哧哧一路下滑,太史阑心中闪电般一亮,想起这绳子是栓床弩底座上,难道床弩底座松动,整座床弩滑压过来了?

  眼看身子还下降,再降就会成底下西番军靶子,太史阑唰地拔刀,一把插城墙裂缝中,才堪堪止住下滑之势。

  头顶上轰隆一声巨响,大片碎石泥灰滚落,正对着太史阑脑袋,太史阑连连避让,还是被一块半尺长碎砖砸中肩头,她哼了一声,手臂一软,却勉力依旧挂墙头。

  好碎砖只落了短短一阵,随即停息,太史阑感觉到头顶阴影,一抬头,看见半座床弩探出箭楼平台外,卡了孔洞处,沉重弩身压垮了半边柱子,以至于砖石掉落。

  如果刚才太史阑还那位置,必然会给床弩扯动千钧之力撞得吐血落城。

  按说床弩底部已经固定,但想必这箭楼四面敞开,迎风落雨,又缺少保养,铁质锁扣质量又不太好,腐朽得厉害,刚才被张秋系绳下城逃生,再临死拼命一扯,居然将底扣给扯断了。

  幸亏孔洞直径比床弩窄,后关头卡住了床弩。

  可是此刻情境依旧危险,床弩头顶摇摇欲坠,因为连续震动,两座弩都已经松动,看样子随时可能脱落,一落下来,就会伤到正下方太史阑。

  “给我射她!给我射她!”底下忽然传来一声大喝,西番主帅已经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连连叱喝。

  那边苏亚和护卫们拼命赶来,但箭楼半边已毁,铁梯砸坏,太史阑所攀那面城墙正和扶梯那一面相反,苏亚要想办法绕过两面墙才能救她,偏偏墙缝生满滑溜溜青苔,几乎无可攀援,苏亚正一连声呼叫拿绳子,又取刀一点点插入石缝,靠近太史阑。

  底下箭出如雨,几乎已经放弃了对城头攻击,目标全向太史阑,西番兵似乎也意识到这个女子此刻对北严重要性,拿下她就是拿下北严一半。只是箭楼高,射程不及,大多稀稀拉拉钉太史阑脚下。

  而此时人人紧张,都盯着小心翼翼挪动太史阑,也没人注意到,西番军队阵中出现骚乱,先前那一线长驰黑影,此时竟然已经破千军万马,进入城内,借着熟悉地形,东弹西射,速穿插,已经将要横穿军阵,射到阵前!

  西番兵抽出相当一部分人前去拦截,但那影子所到之处人仰马翻,人体似翻飞血花一般四散,无人可近他三尺之地。

  大旗下西番主帅眉头紧锁,一边看看后方骚乱,怒道:“哪来混账!你们也混账!一个混账都拦不住!答布,给我去拦住他!拦不住也不要回来了!”

  那将领应声而去,西番主帅再看看箭楼上移动太史阑,眼神一冷,喝道:“都让开,我来!”

  西番士兵潮水般分开,黑压压人群中一骑如风驰来,马上人束冠,披甲,持矛,背后一柄龙首金剑熠熠闪光,他仰着头,鹰隼一般眼神,锁定城墙上太史阑。

  伤了一臂太史阑,只能勉强吊着自己不坠落,底下士兵看得心焦如焚,都大叫:“太史姑娘,!!”

  城下西番军没有进攻,城上南齐兵也忘记防御,所有目光都凝注城墙上那个摇摇欲坠人影身上,一个士兵大喊:“太史姑娘,努力!”

  “太史姑娘,努力!”

  “太史姑娘,努力!”

  ------题外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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