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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倾天阑 天下归元 11302 2024-05-18 09:34

  容楚将军报往桌上一丢,起身道,“备马,通知京护卫,我要出门!”

  管家未及应答,忽然一人重重道:“这时辰你要往哪去?”

  容楚一顿,唇边露出一抹苦笑,一转身微微一躬,“父亲。”

  再一抬头看见另一个人,苦笑深,“母亲。”

  老国公六十开外,国字脸,浓眉,左眉上一道褐色疤,看起来是哪次战役战利品,并不难看,反多出几分铁血萧瑟气质,只是嘴角时时有点下撇,显得十分威重。

  腰板硬朗老国公,背着双手,盯着容楚,表情是恨铁不成钢,眼神却写满虎父无犬子得意。

  他身后华服女子,看来不过三十许,微微有些发福,却显得肌肤光润,风韵丰美,和老国公相反是,她嘴角总略略上翘,带着少女般俏皮和养尊处优内心满足,看人时不笑,也带着喜气三分。

  看得出来,容楚正是继承了母亲好相貌。

  老国公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大马金刀坐下来,眼角一瞥容楚扔下军报,道:“你看过了?”

  容楚笑而不语。

  “你也觉得有问题?”

  容楚反而坐了下来,一边对国公夫人笑道:“母亲您也坐吧,站久了腰痛,父亲心痛起来,不说他自己疏忽,反而要怪我不知伺候。”

  老国公容恒重重咳嗽一声,两眼望天,瞬间耳聋。国公夫人瞥一眼丈夫,脸颊涌上微微红晕,竟露出几分少女般娇羞,急忙也掩饰地咳嗽一声,一边道:“分茶,把今天小厨房做点心给公子端上来。”一边嗔怪管家来钱,“我给做软垫你拿手里做什么?还不给公子垫上,不然等下又腰痛。”

  来钱委屈地嗯一声,把垫子递过去,容楚笑吟吟接了,顺手扔一边,夫人发作之前,拈起一块点心,“果然好香,什么馅?”

  “八宝果子馅,用开春紫箩果汁揉面……”国公夫人被瞬间转移注意力,滔滔不绝介绍她厨艺,老国公一脸不耐烦,却不打断,双手按膝不动声色听,容楚一脸好耐心微笑,却越过母亲头顶,给来钱打眼色“继续按我说办。”

  好一会儿夫人才介绍完毕,那边父子俩对视一眼,老国公赶紧抢回话语主动权,“你看过这些军报了?”

  “嗯。”

  “你觉得西番会怎样?”

  “那兰山必然有诈,怕是声东击西之计。”

  “为何?”

  “西番河曲马。”容楚一笑,“持久耐力,善于长途奔驰,但不善于山地战,现军报说那兰山首战出动骑兵,都是使用河曲马,翻山作战,用这种马做什么?他们是要以河曲马走长路,绕过那兰山,奔袭某地吧?”

  “西番什么时候这么擅长用计了?”老国公不动声色,眼神满意。

  “西番耶律靖南,算得上雄才大略,如果是他,很有可能。”

  “耶律靖南听说近卷入了西番夺权之争,未必有空分身。”

  “正因为卷入,所以需要一场战功来奠定威权,我和耶律靖南打过一次交道,他和寻常西番贵族不同,看似勇猛,实则奸狡。”

  “那你觉得,何处有可能成为受袭地?”

  容楚手指一挥,一副南齐地图应手摊开,他修长手指西北地界拂过,画了一个不大圆圈。

  老国公眼睛眯了起来。

  “北严不可能。”他道,“你猜测我也赞同。空谷、颍州、青水关三地确实都有可能,从这三处进攻,西番进退有据。但北严是靠近内陆一处重城,要进攻北严,先得通过天纪军和上府兵两大营,耶律靖南又不是傻子,怎么可能!”

  容楚神情,似也有几分赞同,他和老国公都是百战拼杀过来,对于战策取舍,天下少有人及,西番能绕过两大营直取北严,这确实太匪夷所思了点。

  然而心中总有微微忧虑拂之不去,他收起地图,笑了笑。

  “父亲说是。北严确实不可能。”说完他以袖掩面,微微打了个呵欠,随即歉然道,“父亲见谅,昨夜熬夜看军报,有些累。”

  “既然累就再歇歇。”国公夫人立即站起,去拉国公,“老爷,我们回吧。”

  容楚微笑,躬身送客。

  老国公哼了一声,被他夫人拉着,走到门口,忽然转身道:“你是真打算睡觉呢,还是马上要出门?”

  “怎么会?”容楚一脸讶然,“父亲,我真好困。”

  “你已经辞了朝所有职务,就是为了我容家一世安宁。”容恒背对着他,声音沉沉,“现太后当政,重用私人,西北一线,很多都是康王亲信,你和他本就是势同水火,如果再交出军权之后,还试图插手他所主管军务……后果堪忧。”

  容楚微微沉默,随即微笑,“父亲你想到哪里去了,我何时说过我要插手西北军务?”

  “你对北严很上心。我听说你落水受伤也是北严附近,好好怎么会去那里?又怎么会受伤?一场大水怎么可能卷走你?”容恒转身,注视着他,“是因为有什么重要人那里吗?”

  听见这话,国公夫人立即也跟着转身,张大眼睛看着容楚。

  容楚迎上父亲目光,眉一挑,笑了。

  “龙魂卫近想必很闲。”

  “不必责怪他们。”容恒道,“不要以为容家只有龙魂卫掌握一切信息,你父亲我戎马倥偬多年,还没衰老到眼花耳聋地步。”

  容楚一笑,舒舒服服向后一躺,道:“您想多了。”

  “为父必须提醒你。”容恒肃然道,“你已经继承国公之位,就算为了家族卸了朝职,依旧肩负着家族承续荣耀重任,太后和康王,向来对我容家忌惮,你万万不能有一点差错,否则遗祸家族,你要我如何向祖宗交代?”

  容楚淡淡一笑,懒懒道:“容家我当初不要,您硬要给我。但既然我拿了,自不会允许任何人随意动它。您放心就是。”

  “女人。”容恒气壮山河地道,“不过如衣服一般,随手可取。为任何一个女人轻举妄动,不顾生死,都不配做我容家子弟!”

  “父亲说是。”容楚笑吟吟看着容恒,瞄一瞄脸色有点发青国公夫人。

  嗯,他用不着辩驳,某人今晚会为他大放厥词而付出代价。

  就是有点遗憾自己要走了,不能亲眼见着。

  以前每逢这种事件发生,他都要让人陪父亲去校场练硬功,老爷子一热就要脱上衣,一脱就可以看见各种可疑青紫,好看啊好看。

  “阿楚。”国公夫人瞪完丈夫,注意力又转到真正关心问题上来,“你有心仪女子了吗?”

  她神情微微欢喜,带几分期盼——自从容楚第三任未婚妻也死了,她就陷入了无限忧虑中,“克妻”这种名声,落了晋国公脑袋上,日后京中仕女必定避之不及,堂堂晋国公府,娶不回女主人,这可怎么办?定会成为京中笑柄。

  要命是,她这个容色倾绝南齐儿子,看似风流媚色,嬉笑悠游,实则漫不经心,眼中无人。问他京中仕女谁家好?他答“都好。”问他谁家可为妻。他答“配吗?”

  天下女子都是好,可是都不够好到配上他容楚。

  如今难道铁树开花,枯木逢春,尊贵容国公,终于看上了谁家女郎?

  国公夫人满怀喜悦,手按着心口,憧憬地望着儿子——一定是个温文娴雅,秀丽可人,体贴贤惠,乖顺懂事女子……

  容楚瞧着母亲期待表情,嘴角微微弯起,本想否认,眼前忽然掠过一张脸。

  不算白,却肌肤光润,不算绝世美貌,却气质峭拔,明眸细长而唇线极薄,吐字眼一个一个,每个字都能咯死人。

  多少人她眼神中口齿间死去活来,被磨了一遍遍之后再也难忘。

  她近日可好?

  他微微出神,不知自己略带沉湎神情,看父母眼底,代表着另外一种意味。

  老国公夫妇交换一下眼神,各自惊异——这个从来笑着蔑视女人儿子,当真动心了?

  “你若喜欢,哪日带来见见?若是人家不乐意,娘寻个由头,上门去看看也可以。”国公夫人神情殷切,恨不得立即就见到那位“温文娴雅,乖顺懂事”淑女。

  容楚想了想,笑了。

  他托着腮,懒懒道:“不必了。有缘,自会相见。”

  这算是承认有心仪人了,老国公夫人惊喜还要问,被容恒给拉住。

  “容楚,为父提醒你。”容恒肃然道,“我容家世代豪贵,家风清正南齐第一,无需趋炎附势,所谓门当户对倒不必理会,但唯因如此,妇德妇容犹为重要。非身家清白,德容言工俱佳女子,不配为我晋国公府女主人。将来她若不合我们意,可容不得你放肆。”

  “您会对她非常惊为天人。”容楚微笑,点头加重语气,“非常。”

  真,绝对惊。

  “信你一次。”容恒瞟他一眼,扶着夫人走了,一边走一边道,“哦对了,听说前厅有个宫中女官要见你,我传话让她等着。”又对管家吩咐道,“看好二门和马厩和轿室,所有马匹都不许放出厩,所有车轿不许随意动用,所有家护卫,不得我命令不得出门……”

  容楚挑挑眉——老爷子,管住马管住轿管住车,可您忘记我还有腿呀……

  他扶着腰,微笑送走国公夫妇,人刚出视线,立马站直,一指来钱,道:“好了?”

  “好了。”来钱谦恭地弯着腰,“您随时可用。”

  容楚微微颔首,嗯了一声,又弯下腰,装模作样出门去,两个侍女乖巧地走过来扶着,手却只敢虚虚地靠着他襟边——都知道国公不喜欢别人随意碰触,以前还好些,近尤其不喜欢,上次一个不知死活献媚,被他扔到了人市上。

  容楚慢慢走到前厅,来只是宫中一个女官,以国公府煊赫地位,当然不会意,所以老国公让她前厅等着,容楚也不急不忙。

  走到离前厅不远抄手游廊,容楚一眼看见了那个女官,她竟然没有按照规矩前厅老实喝茶等待,而是自己走到了游廊上看景。

  他怔了怔。

  他原先以为来是乔雨润,正想着她什么时候回京了,此刻远远看那人身量娇小,不似乔雨润高挑,分明不是她。

  抄手游廊朱红栏杆,雕花四砌,曲曲折折绕着一弯荷塘,此刻初夏,碧池里莲花刚打了朵儿,攥着紧紧小红拳头,姿态昂然,却似不知道该打向谁。

  那女官正靠着栏杆,伸手去触一支蔓延到栏杆边莲花花苞,这个季节她竟然还穿着薄丝绒斗篷,风帽竖起,只露出半张线条柔和脸,肌肤白到近乎透明,唇只是莲花花苞一般小小一点,眼睛却极大,漾着这夏日波光水色,日光灼灼,却又被浓密睫毛阴影遮住。

  她伸出指尖,也并不算修长,略带婴儿般饱满,看起来娇俏可爱,手指触及花苞时候,指上忽有强光一闪,灼人眼目,仔细一看却是硕大金刚钻戒指。

  容楚忽然停住脚步。

  随即他轻轻举起手。

  两个侍女,连同身后管家护卫,所有人一齐低头,无声悄悄退下。

  人都走了,容楚依旧立原地,不知何时忽然面无表情。

  夏风游荡,掀起他一角淡绿生丝袍,掠动玉白丝绦飞舞若举,他人如此风姿潇洒,如月如珠,眼眸里冷意却如雪如石,如高山之巅凝了冰崖端。

  那披着风帽女子回过头来,看见他,似乎也没什么讶异,伸手对他招了招。

  她招手姿势轻巧而高贵,指尖柔软地垂着,像等待一个搀扶。

  容楚眼眸里冷意深三分,唇角却慢慢绽出一个笑容,那笑容弧度完美,完美得像画上去似。

  他慢慢走了过去,步子很轻很稳,和那女子一个招手姿态一般,无限雍容。后她身前三步外停住。

  女子始终没有解开风帽,抬眼对他嫣然一笑。

  “看样子你好了。”她道,“白让我担心这几天,还忍不住巴巴地跑来。”

  容楚望定她,也一笑。慢慢道:“幸亏您是这样跑来,如果您摆齐銮驾来探病,我容家大开中门迎接,只怕我容楚,不想死也得死了。”

  “目前我还是不舍得。”她笑。

  “那么,微臣谢太后不杀之恩。”容楚欠欠身,动作很敷衍。

  南齐太后宗政惠,和南齐国公,一瞬间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笑容。

  别人想必不懂,两人这话,包含着南齐一个旧典故旧规矩,南齐第二代皇帝厉宗皇帝,猜忌刻毒,寡恩暴戾,他喜欢去探大臣病,尤其哪个大臣让他不满意了,他要去探病,探病完就四处哀叹人家身体衰败,眼看病重不治,国家又失栋梁,朕心里真难过等等,皇帝都这么预告人家死亡了,谁还敢让皇帝判断失效?所以,该死不该死都死了,以至于有段时间臣子们风声鹤唳,见面就问:“今天你‘被重病’了吗?”

  后来南齐便因此形成规矩,大臣如果不是真病重不治,自己上了遗折,主政者是不能去探病。以免“被死亡”。

  年轻皇太后宗政惠,一直含笑看着他,好像没感觉到他隐隐怠慢,眼神里满是欢喜。

  她轻轻悄悄地道:“这称呼就免了,礼也免了。今日我只是奉太后命,来探国公病一个女官而已。”

  “一个女官。”容楚笑得讥诮,“敢于不我晋国公府前厅等候,随意走动,倒也奇怪得很。”

  “你晋国公府果然好大本事。”宗政惠眼波流动,“从哀家进门到现,没有受到任何人干涉,但李公公告诉哀家,这四面都有人看着哀家举动,只是他也找不到人哪里,老李都找不着,可见世人传言你容家卫甲于天下,果然不虚。”

  她身边不远处,橘皮老脸李秋容一动不动,眼睛斜着一边假山。

  “多谢太后谬赞。”容楚轻笑,“李总管是宫中第一高手,他怎么会找不到人藏哪里?他找不到,那就说明,根本没有。”

  李秋容好像没听见,眼睛又斜着水底。

  “你说没有便没有罢。”宗政惠笑起来,她笑时候,喜欢微微摆着身体,轻巧弧度少女般娇俏,毫无平日里端庄风范,“紧张什么呢,我又不会因此查抄你容府。”

  “太后若真要抄,微臣便敞开大门。”容楚伸手一引,“正好以证微臣清白。”

  “哎。不和你说这个了,越说越正经,好无趣。”宗政惠摆摆手,转过身去,看着荷塘,“你家荷花开得好,陪我一起看看吧。”

  容楚闲闲走过去,站她身侧,依旧离着三步,“我想……这荷花还没开吧?”

  “没开才好。”宗政惠声音里隐隐带了几丝幽怨,“这才是花好时刻,所有人都期待它下一刻美;若开了,则不过博几句赞赏,然后被不懂怜惜人折下,金瓶玉盏中迅速枯败,叶残花消,作为花这一生,也便完了。”

  “可是作为花,她们期待一刻,也是被贵人赞赏地采下,以金瓶玉盏隆重相待。”容楚笑容看起来很诚恳,“否则,花儿只怕又要哀怨无人欣赏,无人采摘,无人怜惜,空令她寂寞等待,开败枝头,后叶残花消,零落成泥了。”

  一瞬沉默。

  宗政惠没有回首,手指擎着一朵花苞,指尖无意识上面划啊划,将那她刚刚还由衷赞赏娇嫩花骨朵,划得七零八落。

  容楚不语,转头看一边桥栏。

  他等她发怒……嗯,好拂袖而去。

  半晌宗政惠回过头来,并没有怒色,反而眸底盈盈,含了点点泪水,忽然抓住了他袖子,颤声道:“阿楚……你是怨我……怨我当初贪慕虚荣么……”

  容楚一怔,低头看了看衣袖,浅绿生丝隐织暗纹质料轻薄,被宗政惠染了淡红蔻丹手指抓得一片皱褶,她抓得过于用力,以至于血涌指节,手指雪白而指节鲜红,淡粉蔻丹指甲根泛出点点青色,凄艳如女鬼爪。

  他心底忽然泛起一丝淡淡厌恶。

  这厌恶,使素来雍容有城府他终于犯了点公子脾气。忽然一笑,抬手,手指轻轻一划。

  一截袖口,齐整整地截了下来,宗政惠手抓了个空,攥着那截断袖滑了下去,啪地打自己腿上。

  容楚神情温柔。

  “太后如此喜欢微臣衣服。”他莞尔道,“微臣应当脱下来相赠太后。只是如此未免大不敬,只好送上一截衣袖,聊表心意。”

  宗政惠怔怔地抓着那一截衣袖,似乎还没反应过来,又似乎想不到容楚如此大胆。

  李秋容橘皮老脸一阵抽动,腿脚挪动,似乎很想做什么,容楚一眼瞥过去,老李身子一僵,不动了。

  他定定地站着,维持着一个半转身姿势,不敢侧过去,也不敢正过来。

  容楚一眼瞥过便转开,笑容里淡淡不屑,道:“太后,时辰不早了。”

  “太后”两个字咬得很重,旨提醒她身份,宗政惠却好像没听见,良久,慢慢抬起眼。

  她浓密睫毛下没有泪光暗影,反多了一层烈火般光芒,她抬手,手中半截衣袖飞扬。

  随即她五指慢慢张开。

  一阵风过,吹走半截淡绿衣袖,风向自她身后来,向容楚去,那一截绿色布料,将要扑到容楚脸上。

  容楚没动,似乎笑了笑,那衣袖将要扑到他脸前时,忽然转了方向,翻翻滚滚飞开去,落荷塘一瓣荷叶上,颤颤如舞蝶。

  两个人都没再看那截衣袖,容楚举起手,将另一边衣袖挽了挽,两边袖子都短了,露出一截手臂,看起来却依旧不突兀,反多了层落拓风流,萧萧举举清贵潇洒。

  这个男人,怎么打扮,做什么动作,都是精美,千锤百炼深入骨髓优美。

  宗政惠眼神他如玉琢精致腕骨上掠过。

  烈火般眼神里似乎多了一层别意味——恼恨、懊丧、无奈、不甘、压抑……

  随即她深深吸口气,抬眼固执地看着他,道:“阿楚,你还没回答我刚才问题,你看着我!看着我回答!”

  容楚慢慢转过眼光,毫不避让地对上她眼眸。

  这个女子,从来都是这样,俏丽温婉容颜后,是一颗执拗偏激近乎疯狂心,像独处于帷幕后舞者,一遍遍练习他人难以企及动作,期待灯光亮起那一刻一鸣惊人。

  所以她喜欢乔雨润,乔雨润也是舞者,是自恋舞者,没有观众时也牢记着自己美,每个动作都跳舞,时时刻刻像面对天下。

  一对寂寞舞者,各自舞台上狂欢。

  不过,她疯狂,代表他一定陪着?

  他自如地笑了笑,道:“微臣,不明白娘娘意思。”

  宗政惠沉默了一会儿,脸上潮热渐渐退去,却依旧道:“不,你明白我意思。”

  “太后。”他浅浅地笑了,“没有当初,自然也没有日后,您是南齐皇太后,我是南齐晋国公,当初是,现是,将来,自然也是。”

  宗政惠不语,双手紧紧抓着栏杆,偏头看着他,夭夭桃李,灼灼辉光,月明珠润,侧帽风流,其人如玉,公子无双……世间一切美好词语用他身上,都似不过分,都似还不足,世间一切春心到了他面前,都似跃动着,都似等待……也包括曾经少年她……然而他就是那么笑着,笑得人心潮一*涌上来,却没有可供休憩沙滩,终那般长长盘桓之中,等到头顶一轮冷冷月色。

  她心,也像那轮月色一般,散发着青幽寒气,一寸寸银辉四射。

  “知道哀家想什么?”很久之后再开口,她忽然换了语气,腰背直了些,“先前哀家说,不舍得以真正身份来探你病,但如果哪天哀家不欢喜,也许就真来上一回,你可千万,不要随便病了。”

  “太后愿往哪去便往哪去。”容楚还是那副随意模样,似乎根本听不出话语里杀气,“这世上哪有不生病人,如果太后想微臣生病,微臣总也不生,那也是违旨不是?微臣总不敢让太后不欢喜。”

  “是吗?”宗政惠格格地笑起来,“都说晋国公一张巧嘴,当初平野之战活活骂死五越大军师,今儿哀家倒确实领教了你颠倒黑白本事——你当真不敢让我不欢喜?为什么哀家觉得,你时时都试图让哀家不欢喜呢?”

  “哦?”容楚一点也不惶恐地笑道,“微臣惶恐。”

  “听说。”宗政惠随手揪下了栏杆上攀附着一朵紫藤花,“你对我派去侍候你人很不欢喜,还让人传话给哀家,说你不高兴。”

  “太后日理万机,还要操劳微臣近身伺候人这等小事,微臣虽然感激涕零,可身为国家臣子,万万不应让太后分神于此等小事,耽误朝中那许多大事批决,微臣不高兴,是为天下不高兴,为朝政不高兴,为太后操劳过度怕损伤凤体不高兴,可不是对太后不高兴。”

  “你这一连串不高兴,听得哀家脑袋都晕了。”宗政惠用紫藤花抵着嘴唇,眼波盈盈地瞅着他,“你一不高兴,连我人都打了,你要再不高兴些,岂不是连我也杀了?再再不高兴些,那不连陛下也宰了?”

  “太后这话微臣可不敢听。”容楚肃然道,“王公公态度骄狂,无视礼法,冲撞于我,触犯宫规。微臣替太后教训一下他也是应当。太后怎能将这种微贱之人,与您和陛下比?”

  “哦?真是你打?为什么哀家听说不是呢?”

  “太后今儿真是奇怪。”容楚笑吟吟扶着栏杆看她,“刚才不是您说是微臣打吗?”

  宗政惠不说话了,用紫藤花一点一点蹭着栏杆,花瓣被揉得稀烂,栏杆上也沾染了零落深色痕迹,像血。

  “容楚。”她似乎终于不耐烦了,再开口时语气肃杀,“哀家这么多年,从未见你如此袒护一个人——她是谁?”

  又是一瞬沉默,宗政惠以为容楚要否认时候,他终淡淡开了口,“你知道,不是吗?”

  “太史阑。”宗政惠念出这个名字时候,并无喜怒,漠然得像提起一只蝼蚁,“居然敢打伤老王,还敢对她放狠话,当真以为有你容楚撑腰,哀家就不敢动她。”

  “敢,当然敢。”容楚笑吟吟地道,“太后娘娘只要下道懿旨,她十万个脑袋也掉了。”

  “你是觉得哀家不能下这道旨去对付一个低贱民女是吧?”宗政惠冷冷道,“哀家真正想做什么,谁也不能阻止,哀家让她死,她敢不死?”

  “那当然。”容楚点头,忽然道,“陛下近好吗?”

  宗政惠侧过脸去,日影从她纤长浓密睫毛上擦过,带出眼下一抹微微青影,“很好。”

  “可吃得香,睡得好?病可好了?陛下至今未上朝,微臣很是担心。听说上次重传召原先奶娘进宫,之后据说那奶娘又犯错被驱逐,如今奶娘可好?”

  “陛下年纪也不小了,不必再用奶娘夜间陪侍。”宗政惠语气漠然,“而且那奶娘自来了,陛下便开始生病,想来也是不祥之身。”她忽然也转了话题,道,“听雨润说,前阵子你二五营,身边那女人,也有个孩子,你什么时候对孤儿寡妇感兴趣了?”

  “天真幼小孩子总是惹人怜爱。”容楚笑道,“就好比陛下。所以微臣虽然不敢说疼怜陛下,但心里依旧是这样。”

  他话题又转回了皇帝身上,宗政惠却似乎不愿意接,顿了顿,冷笑道:“只怕你怜爱不是那孩子,而是那孩子娘吧?”

  “天下所有孤弱母亲,也是惹人怜爱。”容楚淡淡道,“就好比太后,先帝驾崩,您身怀六甲,犹自独力撑起南齐江山,微臣心里也是很佩服。”

  他语气,着重“身怀六甲”“独力”上落了落。

  宗政惠一直侧着脸不看他,此刻脸微微白了一白,瞬间恢复正常。

  “国公。”她忽然又换了一种称呼,换了楚楚口气,“哀家原本以为,你和哀家……该是一心。”

  “微臣从不敢对南齐,对太后有二心。”容楚微笑躬身。

  “陛下病已经好了大半,只是还不能见风,为他身体着想,还是再休养一阵。只是三公等诸大臣多日未见陛下,竟然背后胡乱猜测,说陛下不宫中。真是一群胡言乱语老古董。”宗政惠似笑非笑看着容楚,“国公你近日不是见过陛下?下次遇见三公,你可要替哀家澄清这冤枉,陛下不宫中哪里,难道哀家有必要把他藏起来吗?”

  容楚盯着她眸子,她也笑,贵人们笑,从来都可以写满各种含义。

  她是撇清她自己,还是暗示他?

  她那句“你近日不是见过陛下?”到底是暗示他出面去向三公澄清谣言为她撑腰,还是明明白白就是警告他?

  她到底知道了多少?

  她如果知道,怎么能容忍?她如果不知,又为何始终不急?

  心头思绪飞转,他面上从容如常,“陛下自然好好宫里,微臣前几日宫中见到陛下,已经大好,想必不久便可理事。三公也是关心陛下,多日不见,难免急切,由微臣说个明白便好。”

  “国公剔透玲珑。”宗政惠浅浅笑,“哀家也不是蠢人,自然都明白。”

  容楚微笑,不语。

  “时辰不早了,我走了。”宗政惠盈盈转身,李秋容立即招呼两个站得远远太监,上来扶住她。

  “恭送太后。”容楚她身后,不怎么虔诚地躬躬身。

  宗政惠款款走出两步,忽然回首,伸指虚虚点了点他,“看好你小娘子,保不准哀家什么时候便想见见她呢。”

  她指上硕大金刚石一闪一闪,像一只杀气腾腾眼睛,盯住了容楚。

  “既然太后有这句话,”容楚莞尔,“那微臣自然要好好保护她。”

  宗政惠手指不动,点半空,似乎笑,笑声却冷,“听国公口气,当真对她好生爱惜,真不知此女何等绝世佳人,不知她那无边美貌,能让国公为她倾家,倾族,倾了这富贵荣华吗?”

  “何止。”容楚立即接道,“还可以倾城,倾国,倾天下。”

  一阵沉默。

  宗政惠手指依旧举着。

  却不是自己不放下,是僵半空不知道放下来。

  半晌她眉毛慢慢挑起,挑出凌厉弧度,眉梢下一点深红胭脂,凛凛飞了起来,俏丽温婉女子,忽然生了无限杀机和煞气。

  李秋容手,慢慢从袖子里伸出来,青筋毕露。

  容楚笑容不变,斜倚栏杆,和这几人剑拔弩张相比,他悠闲得像要睡着。

  四面沉静近乎僵窒,不知道哪里有轻微声响,似呼吸,似风过,又似谁鞋底轻轻摩擦过地面灰。

  李秋容身子忽然颤了颤。

  他身边荷塘里,一朵半开莲花花苞忽然断裂,“咚”一声落入水中。

  这一声声响好似打破了天地静默,瞬间所有人都活了,李秋容几乎不可控制地长吁一口气,伸手扶住了宗政惠,竟然也不待她回应,便匆匆地将她扶走。

  容楚笑吟吟半躬身看她远去,宗政惠刚刚走过拐角,他便一拂衣袖,背手转过身去。

  转身时,眼底笑意已经冷了下来。

  宗政惠被李秋容匆匆扶出国公府,上了马车,车帘一掀,她眼底惊惶之色才稍稍淡了些。

  “老李。”她忽然一把抓住李秋容肩头,痉挛手指几乎扣进他血肉,“刚才……刚才怎么回事……刚才……你是不是输了?”

  李秋容苦涩地咧咧嘴,稍稍侧身,露了半个后背给她看。

  他后心衣服一片深色,已经汗湿,但真正令人震惊,是后背衣裳不知何时开了一道口子,长达半尺,深度……正好剖开老李三层衣裳,却不伤半分肌肤。

  “容楚干?”宗政惠声音都变了。

  李秋容摇摇头,他也不确定,正因为不确定,而觉得越发可怕。

  “你告诉我,你告诉我——”宗政惠发怔半晌,忽然开始摇撼他肩,“他刚才打算杀了我——他真会——杀了我!”

  李秋容仰头看着她。

  这一刻这苍老太监,眼神里流露出深深怜惜和浅浅无奈。

  “奴才想……是。”良久,他道。

  宗政惠手,僵了他肩上,好长时间之后,才僵硬地放下来,随即霍然将手一甩,猛地掀开车帘,她钻了进去。

  李秋容对车夫摆摆手,示意驾车,自己也钻了进去。

  黑暗车厢内,宗政惠一动不动坐着,昂着下巴,双手搁膝上,雕像一般,李秋容掀开车帘动作惊动了她,她抬起眼。

  一霎那夕阳光影照入,照见她高昂脸上,泪流满面。

  李秋容默默低下头去。

  “你听见了……”四壁严密车厢里,宗政惠声音缥缈而肃杀,“他竟然敢这样对我说话,他竟然敢为一个女人这样对我说话,他竟然敢为了她和我讨价还价威胁我,他竟然敢——说要为她,不惜灭了南齐!”

  她霍地掀开金丝镂空花鸟车帘,狠狠看向北严方向。

  “我要知道你是谁!”

  “太!史!阑!”

  ------题外话------

  啊啊啊,三百六十度伏地挺身伸手哀唤要月票果然有效果!啊啊啊难道只有我哀嚎才能振聋发聩深入你们高贵内心——我深切怀疑,你们是不是因为看见我穿了低领才扔月票?

  这里还有一个穿制服高空弹跳一百八十度翻滚劈叉下压要票土肥圆,你们要不要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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